泰勒斯是西方最早的哲學家和科學家。
有人問他,「這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是什麼?」。
泰勒斯答:「認識自己」。
「那最容易的事情是什麼?」
「給別人提建議。」
古往今來,對「自我」這個話題的探討與文學創作不計其數。不過,大概沒有一位像中島敦一樣那麼直抵人心。
提起日本的文學家,你大概會想到許多如雷貫耳的名字,比如幸田露伴、森鷗外、夏目漱石、穀崎潤一郎、芥川龍之介、川端康成等等。
不過提到
他如彗星一般劃過夜空,從出道、成名到離開都集中在了同一年,人生短暫又璀璨。文藝評論家中村光夫稱,他是近代唯一能與芥川龍之介比肩的作家。
《山月記》,是中島敦最廣為人知的作品。這篇小說取材于中國唐傳奇《人虎傳》,加入了中島敦特色的超現實想象力,一經發表便震驚文壇,後來被收入日本的中學語文教材,成為學生們的必讀課文。
在這部以名篇《山月記》命名的小說集中,收錄了中島敦生平最經典的六部短篇,兩部中篇以及一部長篇小說。其中,中篇小說《李陵》被評選為日本「五大傑出小說」之首,影響力可見一斑。
與芥川龍之介相似,中島敦也喜歡從古典作品中尋找靈感。
我們透過文字看他們,就像在觀照另一個自己。這種消除時空隔閡的共情力,正是中島敦的高明之處。
更難得的是,因為自身深厚的文化素養,中島敦的文字高雅和練達俱在,閱讀體驗十分美妙。
中島敦
隴西人氏的李征學識淵博且有文采,在天寶末年中了虎榜。隨即補江南尉,一時間風光無限。只是李征天性狷介,自恃甚高,他不屑周旋于那些個卑官賤吏之中。于是辭官返鄉。
返鄉的他閉門謝客,潛心作詩。他原本是想以詩留名于世,不料還未夢想成真維持生計都成了困難。他為了妻兒為了養家又再次東下,當了個地方小官。
原本就心高氣傲的李征,自尊心怎麼可能受得了,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恥辱。作詩不成,做官也不行。李征日積月累陰鬱鬱積無法釋懷,終于在汝水河畔發了瘋。跑向了遠處的山野深處。
當李征發覺自己已然變為一隻老虎成了野獸,他先是疑惑驚恐不相信。等認清現實,他則既惶恐又氣憤,又替自己悲哀。
他明白自己遭此厄運與他還為人時的所作所為脫不了干係。他是被自己的羞恥心和怯弱的自尊心所害。他自恃清高,不樂與人交往。然而想要以詩成名,他既不投師訪友,又不相與人切磋。他又覺得自己不是凡夫俗子之輩。至于下苦功鑽研,他又時常懷疑自己缺少天資,于是也沒沒刻苦到那份上。正如他所說:
「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,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,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,故又不肯庸庸碌碌,與瓦礫為伍。于是我漸漸地脫離凡塵,疏遠世人,結果便是一任憤懣與羞恨日益助長內心那怯弱的自尊心。其實,任何人都是馴獸師,而那野獸,無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。」
與自我的鬥爭的主題,幾乎涵蓋了中島敦的大部分作品。
在《山月記》中,少年才子李徵因為自視甚高,辭官回家追求詩人的夢想。然而,他在自負與自卑之間反復掙紮,害怕受挫而不敢努力,害怕被人評價而自閉家中,最終窮困潦倒、空負年華。他悔恨、自我懷疑、甚至自我厭棄,最後變成了一隻野獸。
在人性與獸性之間不斷的轉換中,李徵的內心飽受煎熬,不斷追問自我存在的意義。等他終于認清真正的自我時,卻再也變不回人身。
而李徵也最終醒悟,「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馴獸師,而那匹野獸就是自己的性情」。但為時已晚。
在《李陵》中,李陵、司馬遷與蘇武三人同樣遭遇悲慘的命運,卻因為不同的自我意志,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歷史結局。
李陵因為戰敗被匈奴被俘,皇帝卻懷疑他的忠心而*了他的家人。匈奴人雖然一直是他的仇敵,卻對他禮遇有加。在無情的命運面前,李陵被憤怒和悲傷沖昏了頭腦,他根本無暇思考自己的信念和人生該往何處走,只得隨著命運隨波逐流。他將自己的選擇稱之為「無可奈何」。
司馬遷因為幫李陵說了幾句公道話,被武帝處以宮刑。他從最初的極度混亂,到清晰地認識到,正是那個真實的自我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痛苦,而且堅持自我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毫無出路。司馬遷最終捨棄了自我,變成隻為使命而寫作的「書寫機器」。
蘇武出使匈奴被俘,他不接受勸降,被流放到苦寒的北海牧羊。在人跡罕至的西伯利亞大地上,蘇武的自我意志,強悍的就像貝加爾湖冬天的冰層。即使饑寒交迫、孤獨寂寞,也無法改變他的意志。十幾年後,蘇武被迎接回國,從此留名青史。
在《弟子》中,子路的自我意識一直有很強烈的存在感,也因為這樣,孔子無法像馴服其他弟子一樣將子路馴服。從遊俠兒,到拜入孔子門下,再到在魯國出仕,子路始終貫徹著自己的意志,最終也因此而離開。
如果再回過頭來看這些歷史人物,你會發現,他們與我們何其相似。無論命運如何波瀾起伏,最難過的仍然是自己這一關。因為,我們既是自己的至敵,也是自己的盟友。
如果說讀芥川龍之介能讓我們對人性有更多的洞察,那麼,中島敦則是指引我們更加關注自己的內心。
人的一生如海上行舟,總是浮浮沉沉,難免各種挫折和坎坷。我們難以預料命運的軌跡,但是,人生的結局卻取決于我們的態度和選擇。
也許一個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,就是學會認清自我,並馴服自我。也唯有馴服自我,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。
實現自我究竟有什麼意義呢?
大概就可以像《風·光·夢》中的史蒂文生一樣,滿不在乎地把為自己寫的墓誌銘放在口袋裡,即使即將離去,也可以坦然地吟出:
「在寬廣高朗的星空下,挖一個墓坑讓我躺下。我生也快樂,*也歡洽。」
始終遵循自己的內心,把自己活成一部獨一無二的作品,了無遺憾,這大概就是中島敦心中最完美的終章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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